雪豹、导盲犬及其他(组诗)

夏天

翻越天山上的隘口时

一阵眩晕像万顷波涛中

独自驾驭着一叶扁舟

先前我知道这山脉是地壳

隆起的结果;先前这里汪洋一片

岩层中露出的鹅卵石

证明了，古老的一切不能为人所征服

但那种巨变的余波

谁能料到，还能投射到我的脑海，在亿万年后

抬头望，犬牙交错的巨石

顶托着白皑皑的冰雪

脚下，奔涌而来的群山，是大海放牧过的万千绵羊

路过一个哈萨克村庄

我们把车停下，等一群羊

横过公路。草原宽广

羊群像过不完似的

朝村庄里涌去

白杨树的掩盖下，那一幢幢小砖房

出奇地安静。我们不敢鸣笛

唯恐惊扰院子里

安静的马匹和远山的积雪

我们原以为那赶羊的哈萨克女人

会翻身下马，摘下头巾，向我们报以一笑

但是她没有;我们原以为

威猛的牧羊犬，会朝陌生人吠叫，但是它没有

对一只羊的忠告

像脱掉肮脏的羊毛衫，那只羊

如释重负地

从牧民的剪刀下挣脱出来

轻松地跑回羊群

它不会料到，即将来临的夜晚

黑暗中的雪山，对一只剪了毛的羊

是多么冷酷的考验

它更不会忧虑，赤裸裸的身体

要融进原来熟悉的草原

抱团取暖有多难！可怜的孩子，我教你两招吧——

白天，你要像我，不顾羞耻地咩叫

晚上，你也要像我，不顾羞耻地，养成裸睡的习惯

痼疾

在羊群遍地的草原上

我不喜食羊肉。喝雪山的水

吃纯净的草长大的

奶水自然洁白，肉质自然鲜美

就连我这种从未骑过马的

也因为长时间的日照

而变得脸色红润，皮肤富有弹性

但我拒斥香喷喷的烤全羊

每到一地，素净的本地瓜果蔬菜

外加一碟小红椒是我最爱

我不是素食主义者，也不是假惺惺的仁义道德

痼疾在身，我若不忌口

一小片羊肉会引发羊癫疯，口吐白沫，取我性命

土尔扈特人之地

这么大的草原，牛羊是啃食不尽的

这么多奶，人是喝不完的

但凡它养育的，都健壮、肥美

但凡死在它胸脯的

都不需要收尸

我见过毡房外

半边身子的牛羊;也见过半山腰

游牧民族遗弃的土坯房

它们都被草静悄悄地吃掉

待来年，又长出新草，开出更鲜艳的花来

近在眼前的雪山

要走到山脚，那是要累死一匹马的

河流尽头的落日

仿佛弯弓搭箭就能射中，但那是神力也做不到的

岩羊

羊群中总有一只特别的母羊

长着女人的脸;羊群中总有一只

特别的公羊，攀援在峭壁上

背影矫健像一个男人

自由多么险峻啊！

雪山上的生灵

养成了向死而生的勇气

即使身处悬崖，白云飘荡

也能如履平地。在我们经过时

总有那么一对情侣，停止吃草，呆呆张望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额上长出双角

有那么一瞬间，你的登山鞋，羊蹄般，挣脱了羁绊

鸿雁

请吧，他说

今晚我们吃正宗的羊排

经他亲手宰杀的、内蒙古的羔羊

他说，请端起酒杯

这是草原最好的马奶酒，用来待客

也敬剽悍的祖先，某某某某

当年曾横扫欧亚大陆

他在扫视我们时，双眼鹰隼般锐利

好像还带点居高临下的骄傲

可我从不吃羊肉，因为身患暗疾

中医反复叮嘱忌口;也不喝酒，因同样的缘由

但我还是破戒了

当我双膝发软，攀不上马鞍

当他一次次把酒斟满，鸿雁向南方，对对排成行

忠实的朋友

和我生活久了，它变得像我

没有一点生活规律

深夜我在摆弄无用的文字

它也在厨房多管闲事

驱赶着老鼠。孤独的日子

唯有它，这只导盲犬，我忠实的朋友

用爪子挠我抓我，

用温暖的舌头亲我舔我

和它生活久了，我也变得像它

自告奋勇地，给先天失明的人充当拐杖

给后天失明的人，给蒙蔽了双眼的人，指一条坦途

从草原归来

每个人的身上

都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气味

那是膻味！因为吃多了羊肉的缘故

每个人的皮肤和毛发，乃至呼吸

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那气味，顽固得像渗进了血液里

长进了肉里，吸进了骨骼里

无论怎样浸泡、搓洗

都不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洁净

而他们自己却闻不出来

混迹于人群

他们相互之间

也闻不出来

早晨的雨

拜托这一切都是为光明所赐

早晨的雨不只是

唤醒树木自律，回到原处

也使得早晨的鸟鸣

像闹铃按时醒转

轻微的，像跳上钢琴的键盘

粗犷一些的，像天边的雷声渐渐逼近

这日复一日的律令

不因为没有一只眼在看

没有一只耳朵在听而得到更改

而是早一分钟不可以，迟一分钟也不被原谅

拜托这一切都是为光明所赐

热爱且宽恕：早晨的人，只是一颗颗安眠药，睡得太沉

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多么寂寥啊。去年夏天

我回故乡避暑，林下生火，泉水煮饭

蝉声催我早早睡去

这即将到来的晚年生活图景

今年我可不愿重复：

山中才数日，世上已逾千年哪

也不见最亲爱的儿子

打一个电话，问一声老家伙安否

也不见年轻时的俏冤家

从藕池深处奔出，高举着粉拳，使劲擂门

像一盏灯

像一盏灯的，终究如灯熄灭

我已经放弃了

向命运抗争，正在老去的日子

也一任心脑血管疾病

如一只只拦路虎肆虐、夺命

我已经活过了该活的年纪

并且有两次

见过同龄人的结局：老友田征文

前年死在惠州，因为心脏病突发

老同学徐斌英年早逝

因为肝癌。青山有幸埋忠骨

他们都被运送回故乡，完整的身躯，随草木枯黄

前者是乐观的，当我去吊唁

灵前的蠟烛扑闪扑闪

后者是悲观的，灵前的蜡烛扑闪扑闪，烛泪一行又一行

过于寂静的时刻

忽然惧怕接下来的日子

我越是老去，越是衰朽，越能敏感地

嗅到空气中不安全的因子

我有理由深信，

一场灾难正在悄悄逼近！夏日的傍晚

当我路过小区的池塘

不由得提高了警觉

因为这四周，

震耳欲聋的蛙鸣，好像被扎破了气囊

而集体沉默

过于寂静的时刻必有蹊跷，

而我们竟不如一只青蛙

面对即将来临的邪恶

率先收声、报警，

在黑暗中

瞪视游行的

毒蛇

午夜的写作

诗歌是无用之物

对此，我不敢轻易肯定

生来无用的也许更渴望自由

我在深夜写作，在纸上咆哮

就像野生动物园的兽医

他把新生的虎仔抱进怀里

用奶瓶喂奶;他给它们洗澡

用电吹风，吹干那一身斑斓的小虎皮

春天是个繁育的季节

将有更多猛兽的后代来到人间，被终身囚禁

我们都竭力把濒危的物种

延续下去。我更寻求一种技术

将自己速冻，以期若干年后苏醒，以防那时候死无对证